夜路走多了，总会撞鬼的。
眼皮一跳，面前一黑一白飘忽忽两只小鬼头笑嘻嘻地看着我。
“姐姐好伤心的样子，可是在想什么人？”
是啊，在想一位七年前去了你们那边的叔叔。
“是声音好听会唱京剧，瘦瘦的，话不多，笑起来很安静的那个叔叔？”
等等。这两只胖得让人担心能不能飘起来的小鬼是黑白无常没错吧？虽然是有点过于年幼了，也还是戴着白纱帽和乌纱帽，抄着手，一本正经，看着就烦人。一把揪住白无常的领子，说，莫非七年前是你们把叔叔勾了去？
“哎哎好姐姐莫要冤枉鬼，七年前我俩才出生呢！”鬼怕恶人，白无常吱哇乱叫，黑无常惊得脸色都从夜色里泛出一点白。
扑哧笑出声，松开领子戳戳脸。小鬼，七年前出生，那你们现在该是在家睡得呼呼噜噜像小狗才对，干嘛半空里飘着跟我闹鬼玩？
“姐姐，你当黑白无常怎么来的？”白无常愤愤拽了拽领子。
哦？不是莫名其妙就有了？话说回来你们怎么这么小而且胖？
“你才莫名其妙！你才胖！”两个鬼一起蹬腿。“七年前我刚出生还没睁眼睛就又回去了，他也是，”白无常指指旁边的小黑鬼“他投完胎还没来人间就又回去了。”
啊，对不起……我不知道……
“没什么，人间每天都有太多来来去去了，很多大人，也有很多孩子。人间有大人小孩，那边有大鬼小鬼。小鬼也需要大鬼照顾才能长成大鬼的，我们今年七岁了。”
说开心了，黑白无常又开始飘来弹去，温热的空气被卷起凉凉的气旋。
“嘻嘻你猜是谁从一开始就照顾我们的呀？”
我瞪眼，真见鬼，可别告诉我刚好是那位叔叔。
“你今天本来就见鬼，所以你答对啦！”小小的白无常像人类小朋友一样在空中跳了起来，旁边的黑无常也跟着咯咯笑。
“七年前我俩刚投胎就回去，把阎王爷爷愁得喝了三碗孟婆汤。孟婆婆说，她抱着我们听阎王爷爷醉醺醺地唠叨了一天想退休。没想到晚点的时候，下来一个人，阎王爷爷一看到他就清醒了。”
是你们叔叔吧？
“嗯！就是叔叔。阎王爷爷说，像叔叔这种在人间顶好顶好的人，到了那边向来是要带小孩的。反正大家都要在那边呆够二十年才能重新投胎，大人不再变老，小孩却是要长到二十岁的。我们和叔叔差不多同时去的那边，等他照看我们二十年，我们也长大成鬼了，就一起喝了孟婆婆的汤，再上奈何桥，去投下一世。”
我听得入了神。是这样啊……七年了，叔叔在那边过得可好？你们两个小家伙可好？
“可好可好啦！叔叔说话不多，我却看得出来他过得很好，每天都在笑。听说他在人间的工作一直都要板着脸，我才不信呢！他教我们读书写字，给我们讲人间的故事，还教我们唱京剧。你看，只有最优秀的小鬼才能在七岁以后做见习黑白无常，等我们十四岁就是正式的了，到二十岁投胎前哪，阎王爷爷每年都给发双倍香火钱呢！”
黑白无常双双摸着脑袋憨憨地笑，其实黑无常太黑，我看不见他的脸，只见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和一排洁白的小牙。
别傻笑，想好等你们二十岁后再来人间投一世要做什么了吗。
憨憨的笑容变得有点狡黠。两张冰冰的圆脸凑近来。
“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哦，像叔叔这样的人带出来的小孩子，阎王爷爷跟孟婆婆商量好了，喝汤投胎的时候会掺点水，他们舍不得让我们全忘了。我喜欢唱京剧，他喜欢和叔叔学读诗读故事。等我们做人了呀，大概会自然而然地喜欢做这一类的事吧？”
黑无常的小黑脸红了，又在夜色里显眼起来。
黑小鬼，可以呀，看你一直不说话，原来还喜欢跟叔叔一样读点什么呀。
“嗯，我觉得，人间的诗和故事，都很美。”
是跟白无常一样细嫩的童声，虽然有点空荡荡地飘，却也天真清脆如同人间的任何一个孩子。
那，叔叔呢？
“叔叔没有说过。谁知道呢，孟婆婆的汤，只会给小鬼头的掺水。除了阎王爷爷能把它当酒，喝了汤过了桥，谁都一样。”
好，人间的诗和故事都很美，谁来都一样。二十年又二十年，等你们来，一个还唱老的京剧，一个要讲新的故事，延续着叔叔之前做的事。至于你们叔叔，那就又是另一个人的不同的征程。何处不相逢，处处不相逢。也好，也好。
“姐姐，我们得上路了，不过叔叔最近教我们背了一句苏东坡的诗，你快让黑无常念给你听。”白无常摇头晃脑。
黑无常还是微微涨红着圆胖的脸，小手迅速往身后一背，清清嗓子，有板有眼道：“人生如逆旅，我亦是行人。”
“我好像有点明白，又好像不明白。”白无常难得严肃，稀疏的眉毛都皱了起来。
行啦，快走吧。时候到了就懂了，现在人都还不是，明白什么人生！
我嫌弃地挥挥手，把两个小鬼头扇得飘远了一点。
“那我们可真的走啦！”白无常拉着黑无常，一飘三回头，身形越来越透明。
走吧走吧，跟着你们叔叔乖一点。
“知道知道……”
童声融入夜色，再也不见小鬼头的身影。周遭蝉声方起，尚且稚嫩，却也颇具声势。湿热的空气像潮水一样托着人的身子。隔壁小区的窗户里，星星点点亮着灯，有夜读的中学生，也有伏案的中年人。
这人世间的诗和故事，总有遗憾，也总有某种形式的延续和新生。谁都逃不脱，谁都是行人，有来有去，去了有回，也无回。遥寄故人一杯酒，莫要挂念人间事。
风拨开云层，月亮出来了。